田耳:我只能“附体”于此时的笔尖【开放叙事】
《附体》这样的题材,按现在我的理解写成这样,如十年后再写,又会怎样?人生的不同阶段,我们又如何“附体”于自己的笔尖,“附体”于自己的作品?十年后,我能不能朝别人的痛苦走近一两步?
今晚推荐《小说月报》2017年2期“开放叙事”栏目选载的小说《附体》,分享作者田耳创作谈,以及他最新小说集后记与访谈。十七届百花文学奖评选拉持续进行中。参与《小说月报》优秀篇目评选,可回复关键词“投票”或点击下拉菜单“投票通道”
田耳,土家族,1976年生,湘西凤凰人。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,著有长篇小说《天体悬浮》等。中篇小说《一个人张灯结彩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。现为广西大学驻校作家,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。
田耳:“附体”于此时的笔尖(创作谈)
十来岁,还在当半大小子的时候,我很奇怪上一辈人为什么老夸我能吃。那时我确实能吃,早上五个大肉包不用喝汤,一抹嘴皮全都进肚。但我以为他们对于晚辈,总要拎出些事情来夸。很快我自己也入中年,腹胀成为大问题,朋友相邀,看着满桌佳肴,捧场似的搛两筷,主食成了喝汤喝酒,未免败兴。这时方能理解,以前别人夸我能吃是发自真心。
写作也是这样。起初动笔,一开电脑就能写,像一拧开水龙头就哗哗流水,即使只有晚上能动笔,短篇三天一个,中篇顶多十来天。那时幻想,只要写出来就能发表,简直就是我的终极愿望。现在写作成了职业,可以全身心投入,但每天坐在电脑前,没两个小时进入不了状态;甚而成天写不出一个字,或者写出来又全部删掉。这已是常态。我开始后悔,当年处于井喷状态,心却静不下来,就喜欢到处奔走,挥霍了太多时间。年轻时以为成长就是越来越好,但真的经历成长,可能还没碰上越来越好的事情,就发现一切已越来越坏。年轻时写作是放任性情,一泻千里;而现在的写作,我想起东西先生一篇小说的名字:《痛苦比赛》。
我也越来越多写痛苦的事情,甚至都不好挟带快乐的题材进入写作这漫长的痛苦比赛。《附体》是以我当年无业闲游时遭遇的事为背景,添加了对“附体”的体认写出来的。当年的闲游还能遭遇一些意外,不像现在的采风,身边有宣教干部带队,再无闯荡社会的艰涩,得来的感悟总是虚浮和苍白。当年我遇到一对夫妻,是我的亲戚,在大城市偏僻一角栖居,毫无诗意,只是换个地方消弭丧子之痛。两人都已中年,男人说我们就这么厮守到老,女人说你还能生我不能,这么过下去心里有负担。当然也有别的原因,最终还是分开。当时看那女人,身体还好,心想她干吗不再生一个。后来明白,人的衰老,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以想象。至今记得,女人走不出丧子之痛,忧郁成疾。几路亲戚一起居住于城市远郊的出租房,她带来的阴霾情绪笼罩于整个房间。我承受不了那种压抑。我只是去帮人办事,稍住几天就离开,离开时男人凄楚地送我,我不知道他能支撑到几时。事后我也想,别人都这样了,再陪他和她一段时日又有何妨?
现在,我试图重回当年的情境,在《附体》中再次进入别人的痛苦。我要求自己绕开记忆,不带成见,就像是初次经历,能有新的态度。但必须承认,随着小说情节铺陈,最后我仍没能走进去,家庆也远远避开了那个让他不知所措的表嫂。我得出的结论,还是一如当年,每个人首先要保全自己,再力所能及地介入他人,我们的痛苦其实是不能沟通。
写小说往往也是这样。有些事想得很清楚,一篇小说的脉胳,它的起承转合,起笔之初脑中便有了轮廓。有的则不然,你先前的分析理解,不足以统摄全篇;必须在写作过程中去重新认识问题,逐渐拨开迷雾,卒篇之时才得到一件事情更理所当然的发展过程。这有点像军事演习,红军蓝军双方,谁胜谁败,不能事先规定,只能以实际演进去寻求答案,否则便与过家家没有区别。
《附体》这样的题材,按现在我的理解写成这样,如十年后再写,又会怎样?人生的不同阶段,我们又如何“附体”于自己的笔尖,“附体”于自己的作品?十年后,我能不能朝别人的痛苦走近一两步?很多写小说的朋友,确实随年龄增长,日益有了温和的面目。我想,自己十年后再处理同一题材,思路也许会不一样。幸好这只是小说,在写作的各阶段,只要忠实于你内心的理解,它们都各自成立。我只能“附体”于此时的笔尖,写下现阶段的体认,立此存照。
——发表于《小说月报》2017年第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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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篇小说《附体》(精彩摘录)
文│田耳
一
家庆那年去韦城,已二十一岁。他感觉兴奋,这是他头次独自远行。他看过一本小说叫《十八岁出门远行》,讲什么记不清了,他总是记不清。他头次出门远行,比小说里的人大三岁。相同的是那种兴奋,想象远方,总有不一样的事情等着自己。是坐火车,买硬座票,八十八块,是好数字。火车开进夜里,视野中偶尔有灯火,有时候巨大的一片黑,里面夹杂一星灯火。他想,那盏灯下,是不是只有一个人住着?有时候眼角晃过一片城市,灯火辉煌,他心里会在瞬间一暖。
家庆把窗外的夜色,看了一整夜,巨大的黑,偶尔的灯火,就是全部真相。天已放亮,火车习惯性晚点,拖到中午才到站。没人接站,家庆记得换乘的公交车次。209路车空空荡荡。时而,窗外一片碧绿,家庆以为是出了城市,到了农村,但转眼间又切换出一片崭新城市。一路都这样,韦城仿佛是个拼盘,城市与田野杂然铺陈其中。家庆感到一阵阵荒凉。
如同熟人们所说,家庆总是一脸很无辜的模样,读初中像小学生,读中专像初中生;现在二十一,看上去就像十四五岁、因为小鸡鸡刚长毛而不断害羞的男孩。其实,家庆已有一把经历。他十四岁去读技校,是父母的意思。他本想往上面读,高中毕业,考考大学。当时大学升学率不足十个点,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,更准确地说,有点像摸彩票。父母说,你成绩没有姐姐好,别到时两个人都考不上大学,都窝在家里,不好处理。于是姐姐读高中,家庆读中专。对于这些生命中重大的抉择,家庆选择沉默。他是想读大学。父亲跟他说,我有关系,技校毕业就去烟厂,早点上班早赚钱。佴城烟厂当时效益好,出产二十多种烟。主产一种女式雪茄,叫“乔治岛”,据说俄罗斯娘儿们最是喜欢,一天到晚夹着这细长麻秆似的香烟,吧唧吧唧地喷。佴城烟厂日夜不停的机器,其实是在印卢布。厂方还计划生产适销对路产品,打入美国市场,印完卢布,再印一印美元,为国创汇。家庆听过这些传闻,挺当真,心里就想,分进烟厂倒是不坏。读书时候,烟厂子弟个个横着走路,斜眼看人,集体舞弊,打群架人聚得齐,放了学有统一接送的厂车。车身上,喷着毛体大字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。几年后,姐姐大专都考不上,在家里哭好几天。伴着哭声,父母又行教导,你看你看,当年好悬嘛。家惠都考不上,你怎么考得上?姐姐高考落榜那年,家庆就从技校毕业,顺利分进烟厂。母亲本来还担心,说分进烟厂,那指定抽烟。父亲说,不分进烟厂,难道就不抽烟?父亲用天生来说服母亲,母亲只好无奈地看一眼家庆。家庆进到烟厂,十七岁干上了副操作。十九岁,他又经历了声势浩大的下岗。县城效益最好的一个厂,县域经济支柱,说垮就垮了。据说当时全省有八家烟厂,政策一变,只能保留两家。八个厂长去抽生死签,最后是最大两家烟厂抽到了。这真他妈像开玩笑,但又千真万确。下岗太早,家庆并不忧伤,心里还小有得意,自己只二十一岁,倒有一把人生经历。他老是被人看不上眼,所以,内心向往着一份沧桑。其后的两年,也有烟厂一起混事的师傅师兄,邀他一块儿往福建奔,进到那些埋在鱼塘下面的烟厂,工钱不会低。父亲不答应,说宁愿看你在家里荒废青春,也不让你帮人造假烟,谋财害命,祸国殃民。又说,鱼塘要是有漏眼,水往下灌,跑都跑不脱。家庆心想,这造假烟谋财害命,造真烟未必就益寿延年。纵有异议,表面还是服从。后有一个亲戚开饭馆,生意慢慢有起色,需要帮手。父亲打算让家庆去学掂勺。省内也有不错的厨校,但父亲找了韦城新实力厨校。在韦城,有家庆一个表哥。
在这个世界上,父亲相信血浓于水,有亲戚,好办事。
家庆几乎没怎么见过那个表哥,只一年,表哥回家结婚,他去吃过酒。记忆中,表哥个儿很高,表嫂是北方人,也很高,佴城几乎很少见到这么高的女人。结婚当时,表嫂又穿高跟鞋,身体一直打晃,表哥必须守在一旁,随时将她扶正。按当时佴城人古怪的审美趣味,作为新娘,表嫂两边脸颊还染有两团腮红,很红,很圆。唇膏的颜色要与腮红加以区分,更红,近乎紫。新人逐桌敬酒,穿着高跟鞋的表嫂摇摇晃晃地过来,甚至比表哥还略高,要在一米八五以上。个儿高的表嫂成为当天喜筵最大的看点,她每走到一桌,都会招致赞叹,这么高哇,赞松(表哥名叫夏赞松)真有福气。这是农村人的观点,找老婆要找大高个儿的,可以和男人平肩挑重物,干活肯定也不赖。但这表嫂,走路都晃,要叫她干活可能勉为其难。这是家庆的父母在一旁窃窃私语,家庆听在耳里,又朝那表嫂看去一眼。无须费力,在整个喜筵大厅,表嫂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,抬眼必然看见。多年以后家庆游台北,不管在哪个角落,抬眼看见101大楼,仍会想起表嫂。但是,当时家庆看着表嫂,两团画得很圆的腮红、发紫的嘴唇、不断晃动的身体、中式对襟的婚袍……他忽然想到电影里的僵尸。谁叫当时僵尸片正红得一塌糊涂,电视里也随时跑出僵尸,大都穿清代官袍,不好好走路,就喜欢蹦跳。家庆暗骂自己一句,你怎么能这么想,你对得起表哥表嫂的好日子吗?
表哥表嫂结婚那天,还有人议论,这两口子都这么高,叠在一起能顶穿屋顶,那他俩生小孩,会不会一生下来就有一米长?两个高个儿结婚,看点多多,婚还没结完,人们已经找出了下一个看点。
过一年,表嫂在韦城顺利产子。家庆不能亲临现场,只听大姨带来远方的消息,表哥想拿字辈给小孩取名,表嫂不同意,她怀孕期间,已想好一个名字,叫海程。家庆没忘了问大姨,海程生下来有多长?大姨说,四十八厘米。
怎么只有四十八?
就四十八厘米,怎么了?
我生下来都有五十三。家庆记得清楚,母亲总提起这事,家庆生下又长又大,五十三厘米,八斤半。每当别人提到家庆个儿矮,母亲就会用数据说话。
父亲插进来说,生下来是长是短,能说明什么问题?你看没看过狗生崽?一窝狗崽好几只,最后生出的那只往往最小,但长到后头,肯定是最大个的一只。
母亲说,你怎么能这么讲?
大姨就笑,说,我家以前也养狗,是这么回事。
家庆想着乱七八糟的往事,公交车猛烈一晃,停下,自动报站的女声说:“终点站机场镇到了。”表哥来接,脸上微笑高高挂起,隐藏不住一丝憔悴。家庆不记得多久没见他,有些生疏。表哥大家庆十七岁,一直被视为家里的骄傲。家庆还小,表哥便考上一所航校,以为要当飞行员,在这小县城引发一场轰动,不啻考取清华北大。航校毕业,表哥却被分配到韦城一家工厂,没厂名,只以数字编号,七七一厂,据说生产飞机零件以及别的神秘军械。某年表哥写信回家,说军工企业要图生存,也产日常物件,新近试产一种压力锅,没有品牌,一如他们工厂,是用数字编号,质量不是一般的好。军工技术,在那年头几乎就是最大的保证,他可以代购。又说,这好事只限亲戚,一家只需买一只。若买两只,这辈子再不操心买压力锅的事,也是闷损人。
表哥接过家庆的行李,一只拉杆箱。他个儿高,手又没过膝,拽那只拉杆箱微微地屈起腰,嘱咐家庆,等会儿见到你表嫂,主动打个招呼。你也知道,我家里出了那种事,有时候她的反应会有点迟钝,并不是不理你……
我知道。
那好,我就放心了。在韦城,房子不好租,租到也贵。尽管到我这儿住,你来给我搭搭伴。我在这里,一直孤独。走一阵,表哥又说,家里有两个女的。有个年轻女的,是林黎怀的女朋友——小李。林黎怀你还有印象吗?
见过这个人。
那好,他是我二姑的儿子,比你小。这一阵,他和小李都住我家,我家两室一厅,要住五个人,我来调节,大家将就一点,会相处得愉快。你见到小李,不要错喊成“嫂子”,是弟媳。
遭遇那事以后,表哥就有些神经质,变得啰里八唆,说话细细地讲,看谁都像幼儿园小朋友。来之前,大姨给家庆提了醒,要他及时适应表哥的变化。家庆也无所谓,因为表哥他本来就陌生,有无变化都要适应。至于表嫂,他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人,并暗自想,能把这个表嫂也认错,需要天赋。
二
转眼家庆已在韦城一周,每天往返于葵圩和机场镇。新实力厨校在葵圩,他坐229路公交车,单趟要两个小时,每天六点钟早起,赶头班车;下午放学又搭车回,到机场镇已是八九点。搭乘229路,家庆看见窗外一片一片灰扑扑的稻田,偶尔会展露城乡接合部的一角,会出现成片的商品房,会远远看见一片工厂,巨大的烟囱喷出浓鼓鼓的黑烟。汽车继续往前开,又进到田野。所以,这一周里,韦城留给家庆的印象,始终是一片荒凉,实际上他一直未得进入城市,229路基本勾勒出韦城的一段边缘轮廓。而机场镇,数百万人城市的远郊,无非就像摊开打散了的小县城。
在表哥的宿舍,家庆只看见表哥和小李。这有些古怪,在这逼仄的屋内,经常看见的一对男女,却不是夫妻。作为女主人,表嫂却一直没有露面。没见着面,本不奇怪,只是,人又近在咫尺。表嫂足不出户,始终待在自己的卧室,房门紧闭。表哥要进去,敲敲门,木木地站着。好半天,锁舌一响,表哥把门推开一条缝,侧身而入,又赶紧关上。
表哥跟家庆解释,你嫂子怕风。说话时,表哥一张苦脸稍微伸展,勉为其难地一笑。这样的解释,他自己也不信。
家庆没多话,小李更厉害,除非表哥问她,她嗯啊作答,能省的字尽量省掉,脑袋也勾得很低,似在示意表哥不要再问。表哥很想调节气氛,尽量多说话,但这屋子里的气氛始终沉闷。家庆找了找原因,他认为还是那间紧闭的卧室,压抑着人的心情,捂住了嘴。表嫂不愿见人,家庆心里想,她总归是要上厕所的。有一晚故意不睡,侧着耳听,果然,半夜里有窸窣声。他听着脚步,比表哥要轻盈,应该就是表嫂。这显然是她精心挑选的时间,不与任何人照面。而且,一整天就这一次,就这一次要排解一整天的废物,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。于是,家庆想到电视里演的道士闭关、辟谷。什么叫作辟谷,他搞不清,就觉得表嫂的行为像某种神秘的修行。
好在林黎怀过几天就来。林黎怀是个活灵活现的人,家庆不记得以前是否见过。他这边是表亲,林黎怀是表哥的堂弟,按讲也是亲戚,实际隔得很远,形同路人。林黎怀在一天晚上出现,当时三人正沉默地吃着晚饭,门被敲开,林黎怀一脸泛起油光的笑,立时让气氛变得不一样。
表哥介绍说,这是家庆,我小姨的儿子。
啊!家庆,你又长高了。林黎怀想摸一摸家庆的脑袋,家庆躲开。
家庆比你大。
是吗?不好意思,家庆哥,家庆哥。林黎怀又伸出一只肉手,找握。于是就握,林黎怀暗下一把狠劲,捏得家庆手骨咔咔有声。
林黎怀肯定没吃饭,他七点下的火车,再打个车到机场镇,中间留不出吃饭时间。他看看桌面上三菜一汤,眉头一皱,说,你们先吃,我坐这么久的车没了胃口。稍后林黎怀独自跑出去,再回到屋内,左手提了一摞便当盒,是在附近夜市摊买来的烧烤。当然,右手提了一打啤酒,用尼龙绳逐只绑起来,绑成一捆。屋里热闹起来,家庆发现自己喜欢这热腾腾的气氛,屋里本有一股阴郁之气,林黎怀正好来冲一冲。林黎怀将烤串一串一串地递出,主打菜是油炸的蚱蜢,在机场镇偏要叫成“炸飞机”,很应景。酒一喝,林黎怀就不递了,把签子直接杵到表哥嘴边,杵到家庆嘴边,再递给小李,一人撸一串炸飞机,匀着分。小李不敢吃,闭紧了嘴,林黎怀也有办法,去捏她的腮帮子。他显然惯于此道,一捏,小李两排牙轻启了一线,一只蚱蜢就活鲜鲜地钻了进去。
……敢吐出来,我就休了你。林黎怀严肃地说,说完便笑,表哥赔着笑,家庆觉得不好,还是笑出来。
表哥的宿舍,属于传说中的七七一厂。这片舍区不显眼,没有围墙,与周边的房舍融为一体。七七一厂的工人宿舍不搞集中建设,都打散了,零零碎碎分布在韦城东南一片的郊区。表哥说,这是基于战略考虑。说起来又是一嘴的神秘,但这房,确实小,当年是按“最少的空间装下最多的人”这种设计理念建成。说来也是有房有厅有厕有厨,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。厕所顶多两个平方米,人胖一点就蹲不下去,厨房也好不了多少,只能一个人干活,再挤一个人,就像鲮鱼挤进马口铁变成了罐头。刚来那天下了小雨,气温还好,一旦天晴,韦城便热得令人心憷。待在家里,必须时刻开着空调。林黎怀一来,房子更挤,气温更热,但家庆觉着日子比前一阵好过。
家庆每天很早出门赶去葵圩,天黑回机场镇。葵圩那边有住宿,最低的床位每晚三十八块。家庆厌倦了每天奔波,感觉成天都在路上,昏昏欲睡。他去跟表哥打个招呼,此后想住在葵圩。
在这里,很多人要坐一辈子公交车,你也就三个月时间,多坐几趟,你才知道活在大城市是什么滋味。表哥鼓励家庆,又说,再说我们一起住大卧室,也热闹。你来,小林来,凑齐三个人,才斗得起地主。
小李可以打。
不行,斗地主,他小两口儿对付我一个,吃不消。你住那边一晚三四十,住我这里来回只要四块,三个月下来……这笔账,也不用我帮你算。
表哥苦苦相留,家庆只好点点头。
所谓大卧室,也就七八平方米,睡三个男人(表嫂将表哥赶出来,不许他近身)。小李只好睡客厅沙发,没法和林黎怀挤到一堆腻歪。而那间从未打开的卧室,据说里面只五六平方米。门上钉着海程从前得来的一些奖状,密密麻麻,一张叠一张,每张顶上只留两厘米宽,标注着时间、奖项名称和奖次,以备检索。在这里,每寸空间都精打细算,充分利用。海程得过很多奖状。海程无疑是个乖孩子,身体也一向很好,奖状里有“健康儿童”称号,还有一张是“健美少年”。忽然有一天,海程被查出骨癌,简直毫无道理,却是千真万确。
那扇门一直没开,以致家庆不想往那边看,但房间如此狭小,只要一走进这屋子,目光就没法绕开那扇门。有时门上钉的奖状被风翻动,鳞片一样纷乱地抖起来。家庆要离开这里,住到葵圩,又多一个理由,但讲不出口,表哥会哀怨地看着他。儿子没了,表哥似乎愿意家里多住一些人,即使拥挤,也可从热闹中榨取一丝安慰。
转眼,家庆在表哥家已住十来天,仍没见过表嫂。他就想,是不是我去厨校上课的时候,表嫂会出来坐坐,这样就一再错过与她撞面?
有一天,厨校放休,家庆决定成天待在屋里,看看表嫂是不是露面。客厅没空调,他们全都挤进大卧室,那台古老的空调黑洞洞的风口吹出凉风,几个男人便打牌。小李不在,到市中心溜达。她罕见地耐热。林黎怀打着牌,嘴也不闲,说自己是个倒霉之人。大学时,他胡乱地找小李谈回恋爱,毕业后想甩她,她分配好的单位不去,跑来韦城找工作。小李被分配到佴城一中当老师,韦城离佴城足够远,小林以为两人就此分开。没想小李也是一个狠人,辞去教职,跑到韦城铆定林黎怀,脸上时刻摆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、从一而终无怨无悔的表情,虽然林黎怀根本没打算娶她。
世界上的女人太多,但小李要让我以为,只有她一个女人。林黎怀感叹,这怎么可能呢?
那是你人才好,个子又高,嘴巴还会哄。表哥就夸。
林黎怀说,家庆哥,你怕是还没谈过吧?真想匀你几个。
表哥说,家庆也讨女孩子喜欢,你不知道的。
家庆说,没有。
哪能没有?
真没有。家庆下了一张草花Q。他想起很久以前,杨采妮在一个MTV里拿着一张红桃K亲来亲去,搞得自己有了最初的梦中情人,在梦中将自己变成一张红桃K。
那天斗地主到天黑,家庆一直分神,侧起耳朵,听听隔壁房里有无响动。表嫂像一只冬眠动物,激起观察者的兴趣。响动没听到,运气却来了,一块钱起底,一炸翻一倍的小彩,家庆也赢了一百多。他只能将理由归结于运气,要不然就是骂另两人白痴。家庆执意请客,表哥终于不拦,带他出门买消夜,当然少不了一把“炸飞机”。家庆要了二十串“炸飞机”、三斤小龙虾,还买了响螺和串烤时蔬,再要两打听啤。那时物价还没起来,这一大堆东西,也没用完赢头。回到住处,推开卧室门,小林小李备好了嘴和肚皮,等待家庆。酒一喝,有同甘共苦,甚至相濡以沫的滋味。和佴城一比,这城市如此巨大、广袤、热闹、拥挤、荒凉,但在一扇小小的门后面,还有那么几个人,陪你一块儿喝酒,和你随意说话,这显然来之不易。
听啤喝了半打,林黎怀冲表哥说,要不要请嫂子过来?
不好,她一般都……
还是叫一叫,我来那么久也就见她一两面。小林又说,事事有例外,万一,嫂子今天愿意出来见人呢?
表哥一想,也是,表弟堂弟来这么久,老婆躲屋里头,招呼还没打。表哥为难地说,我去叫她,她不一定过来,你们一定要理解……
林黎怀说,去叫一叫,什么情况我们都理解。
家庆也说,去叫一叫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
过好一会儿,门外脚步声重叠,表哥真将表嫂带过来了。进门时并无异常,表嫂的神情一如想象,呆滞而忧伤。家庆和林黎怀一齐站起迎接。家庆矮林黎怀近一个头。表嫂脑袋抬高看一眼林黎怀,又低下来看看家庆,眼神立时有变化。她目光不再游走,定定地落在家庆身上。家庆只好勾头看看自己,并无异常,再一抬头,表嫂眼光还黏在自己身上,竟有几分温热。
你是……
是家庆。表哥做介绍,小姨家的家庆。
我是傅家庆。
还记得不?我们结婚时候,他还点点大,喜欢捡鞭炮,被炸伤了手指。
记得……不记得。表嫂眼光终于撤走,忽然噙满眼泪。
表嫂坐下,表哥劝她吃点东西,如有心情,不妨喝一喝啤酒。啤酒分冰镇的和不冰的两种,冷热由君。表嫂白眼一翻,幽幽地说,毛坯松(表哥诨名“毛坯”),你讲,我哪来的心情?我哪能像你一样,竟然还有心情吃夜宵喝酒!
表哥愧疚地说,那是那是。
几个人喝酒,吃菜,表嫂独自发呆;过好一会儿,表嫂独自发呆,几个人喝酒,吃菜。油炸的飞机,一只只飞进肚皮,冰啤酒一浇,冒出一个个暖嗝。那气味,像是油炸的飞机又在房中飞舞。空调嗡嗡嗡地响,一刻不敢停,凉意却显虚浮。窗外,不远处那一片辽阔的机场,飞机频繁起落,红红绿绿的灯光,从地到天,从天到地。
三
天没亮,家庆走到公交车站,迎面一根灯柱,新贴了讣告,说七七一厂五车间老职工某某去世,相熟的人明日傍晚在此集合,有车送去殡仪馆,多少号厅,追思、悼念,恕乏介催。他看这里环境,宽敞广阔,处处方便停灵,但一个规定下来,死人只能摆在特定地方,大家履行程序送一程,开个追悼会,死去的就进了炼人炉。死在城市,悄无声息,仿佛越大的地界,死这回事越小。
家庆踏上开来的公交车,投了币,伴着那一声当啷,背心忽然泛起凉意。
一年前,表哥的儿子海程也是那么烧掉的。自那以后表嫂不能上班,成天窝在房间里,伤心又烧脑,慢慢变得痴呆。海程才十一岁,有一天说自己脚疼,又说也不算太疼。小孩爱踢球,要说脚疼也不奇怪,表哥抽时间带海程去厂医院,查来查去,疼的部位拍了片子,医生对着光使劲看,不说结果,建议去市一级医院检查。“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响,头皮开始发麻!”现在,如果谁愿意陪着表哥说话,表哥就会把相同的话一讲再讲,每个起承转合,都有了固定的表情。果然,到更好的医院一查,查出骨癌。
为什么一查就是骨癌?为什么前面没有一点迹象?为什么一搞就把人搞上绝路?起初面对儿子的病情,表嫂更多的是不相信,不接受,一张口就有一通天问。
没有为什么。忆美,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,好事落在谁头上谁就笑,撞上坏事只好去哭,不管好事坏事,我们只能面对现实。
毛坯松,你说说,为什么不是你得癌?
忆美,我也巴不得是我。
你是讲风凉话。
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讲风凉话吗?确实,你是海程的妈妈,但是,我也是海程的爸爸,只有你或者只有我,海程都不会生出来,不是吗?作为一家之主,表哥既要承受儿子的病痛,又要承受老婆的宣泄。他又说,好吧,忆美,无论你要我说什么,我都按你的意思说。总之,我们要面对现实,我们要坚强!
表哥神情忧伤,但讲起往事又丝丝不乱,绘声绘色,讲自己曾经说的话,是自己嗓音;复述老婆讲的话,就稍微捏起一把嗓子。讲到“我们要坚强”,表哥右手还一捏拳头,每次讲到这里都一捏拳头。
面对海程的病情,表哥表嫂倾尽全力,要钱就卖了老家的房,要药就上天遁地到处找,仍不能挽回。据说这儿子极聪颖,又懂事,临死并不惧怕。到最后一刻,海程从病痛中挣扎着清醒过来,冲父母说话,字字清晰:爸爸妈妈,我对不起你们,不能陪你们。赶紧生个弟弟,一定长得像我,来陪你们。
表哥复述儿子的遗言,嗓音捏得更细,眼泪也一次一次夺眶而出。他个子高,脸显得很长,泪滴也颗颗饱满。
家庆记得,海程走之前一个月,在佴城,大姨也是进入一种谵妄状态,想将海程挽回,于是什么都信。街边摆地摊老头抻起一块条幅,上书“专治晚期癌症,三天见效”,大姨走过去仔细地问,爽利地掏钱。家庆父亲不经意提起,哪旮旯有个草头医,据说能治晚癌。大姨要父亲一定想起这人在哪儿,一定要找到。于是,家庆借个车,和父亲、大姨找寻半天,找到偏僻角落那家神草堂,买了三千块钱神药,全都打成齑粉,装袋,塞满两只八磅的水壶,再用EMS寄往韦城。街头有EMS打的巨幅广告,某短跑名将永远定格在跨栏的一刹那。家庆那一阵止不住地想,这名将一手一个八磅水壶,像寄读生下课抢开水。
在海程活过的十来个年头,也有一两次回到佴城,自然都赶过年时节。家庆陪着父亲去了老家农村,和这表侄错过见面。他只在大姨家里看了海程的照片,一岁的,四岁的,六岁的,开着裆,拿着玩具枪,还是拿着玩具枪,再往下就是坐在钢琴前,鼻梁上架上眼镜。在大城市,每个小孩都不会浪费,会有特长,会得到极好的教育,也更容易成才。家庆在大姨家里看到照片,就很喜欢这个表侄,海程一看就是好孩子,好学生,必然有着远大前途。后面听说海程查出绝症,表哥两口子伤心欲绝,家庆也跟着难过。但这难过,仿佛轻描淡写,表哥一家是在遥远的地方承受着苦痛,家庆身在佴城,即使难过,也只是出于礼貌,并不能感受他们的痛苦于万一。他觉得这种难过透着虚伪,只好安慰自己,人不都是这样?欢乐和痛苦,哪能真正分享?
这次他来韦城,见着表嫂以后,再一次打定主意,不住机场镇,就在葵圩找个日租房,把在韦城剩下的日子对付过去。他也跟自己说,不管表哥怎么劝,都是要走,待在表哥家里,那种虚伪的难过就缠绕着自己。
那一晚打牌,家庆又提这事,说还是决定以后一个多月就住葵圩,遇到厨校哪天放休,再赶过来看望表哥表嫂。
那怎么行?表哥把牌一扔,脸色焦急,一时竟无语凝噎。林黎怀也参言,家庆哥,你没看出来,这几天堂嫂的情绪都好起来了?
哪能没看出来?这几天,表嫂每天都露面,昨天还进厨房弄菜,等着家庆赶回。小林说,昨天堂嫂随时都盯着门,盯着墙上的钟,坐立不安,等着你回。
表哥搂着家庆肩头,嘴贴着他耳,问他,在哥这里住有什么不舒服?
没有,没有!
那好,就算哥我求你,你嫂病了一年多,自从见了你,这几天精神就好起来。你不要再说走不走。你在厨校结业,我想就近帮你找个事,机场镇房子建得稀稀拉拉,人数不见得比佴城少,毕竟是省城郊区,也好发展事业……
不了不了,结业我要回去,帮毛脸大伯做事。家庆说,这一阵,我每天还住你这里。
那好,说定了,以后不要再变。
家庆重重地点头,心里明白,看这情况,留下来仿佛积德行善,离开就是见死不救,天打雷劈。他又想,待在韦城只有三个月,就当是坐牢,咬咬牙也要挺过去。
私下里,家庆跟林黎怀交流更多。林黎怀虽年纪稍小,这些年到处游走,脑袋里装的事情比家庆多,办法自然也多。某天两人躲在房里吹空调,林黎怀就说,家里遭遇大变故的人,特别是碰到亲人意外离世,就喜欢亲人陪在身边,聊天做伴,是一种安慰。我今年年初就来过这里,早就看出堂哥有这心思,对我越是热情,我就越感到压抑,说实话,我早想离开,但还坚持下来,那一次住了半个月。这次小李跟过来,你也住进来,你感受的压抑,比我上次来要轻很多。我们三个人一起分担。
你是好人!我心里也清楚。表嫂对我的热情,也让我心里面……古怪得很。你说这是什么原因?
我也老在想这事,着实蹊跷。那天晚上,嫂子一见你,眼神就不对。讲到这里,林黎怀把家庆上下打量一番,又问,你说说,你个子多高?
一米六七。
体检表上的数字吧?把鞋跟刨一刨。
林黎怀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,家庆无奈,报出准确数字,一米六四。
这就对了。海程个儿高,才十二岁,看上去跟你差不多高。他又细又长,你又瘦又矮,身形有几分像,穿着打扮也撞上了,小翻领T恤,七分裤。
很多人都这么穿。
当然,这也不是穿什么的问题,那天晚上,堂嫂只是盯着你的脸。
那天晚上,我也觉得古怪,她一直盯着我看,我就有些紧张。
为什么紧张?其实你也感觉到了,她看着你,却像看着另一个人。
家庆回忆嫂子那晚的眼神,不甚清晰,既然林黎怀这样说,言之凿凿,家庆就认为他讲得没错。家庆说,你是说,那天晚上嫂子看到我,就像看见海程?
是的,那天晚上堂嫂盯着你看,我就盯着你俩观察,我有这个嗜好,喜欢观察。我当时就有这念头,又拿不准。你和海程长得不像,两张脸,各七个窍,没有哪两窍撞衫。海程是捡堂哥的模样,我们这边亲戚家里,还有几个小孩,长得跟海程很像,比如鸿宾,还有鸿石,身形、高矮、气质都差不多。堂嫂要找个小孩寄托哀思,按道理,看外貌,不应该找上你。你也就是身高差不多,上下身比例还不一样哩,海程四六,细腿长身;你嘛,典型的五分腿。但那一晚堂嫂一看到你,那眼神流露出来,分明就是看见海程了。
这就是没道理了。
也是,你想想,一米六出头的成人不多,但这个头的小孩到处找得到,要多少有多少。为什么堂嫂一看见你,眼神会这么古怪?
林黎怀一张损嘴,有意无意要来点冒犯。家庆无暇顾及,接着问,小林,你脑子好用,再想一想,到底会是什么情况?
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,为什么堂嫂偏偏能从你身上看见海程?如果这情况发生在鸿宾、鸿石他们身上,那仅仅是因为相像,看见他们,自然而然就像看见海程,这并不奇怪。但你完全不像海程,堂嫂偏就从你身上看见海程的影子,那应该是……附体。
附体?小林,恐怖片看多了吧?你说点有用的。
真的,想来想去,暂时还没找到别的解释。林黎怀龇起尖牙,表情一坏,又说,当然,我只是提出我的看法。你要不认可,也来讲一讲。
为什么是“附体”?
为什么不是“附体”?
到底什么是“附体”?
……
——摘自中篇小说《附体》,作者田耳,原发《北京文学》,《小说月报》2017年第2期“开放叙事”栏目选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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